第139章 龙须糖-《医食无忧[穿越]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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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是早春的油雨,淅淅沥沥,连绵不绝,料峭寒风裹进人的袖袍,再沿着裤管滑出来,将人身上唯一一点暖意筛去。皇城中雾气弥漫,脚下光滑的青石砖在绵雨中折着晶亮的水光,雨丝在高高的宫墙瓦檐下连成串串珠帘,墙面朱漆斑驳,雨痕淋漓。
一把油绢小伞在风雨中瑟瑟独行,绢上斜绘一支栩栩如生的红梅,浸了水气,似要开出伞面似的,朵朵梅瓣呼之欲出。伞面微微扬起,底下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,披着对花开氅,腰间环佩玉石叮咚脆响,他却皱着眉头徘徊在深深宫苑之间,走至一处宫门下,抬头瞧了瞧。
分明稚气未褪,却故作成熟,小嘴抿成一条直线。
这是他第一次进宫,本是来参加宫宴的,他还为此寝食不安好些日子,紧张得愁眉不展,谁想一进宫与父亲分开没多久,便在大雨中与引路的太监走散。这事既怪那太监玩忽职守,也怪闵霁耐心不足,自己擅自走动,总之结果是,他在这偌大而陌生的皇城里……迷路了。
宫苑深深,每一条路都似曾相识,只是头顶道道宫门匾额上的字儿不同而已。
眼下宫宴快开,诸多杂事亟需忙碌,凡是皮紧稳当的都被调去干活,剩下些低等太监们也都在诸部各司其职,生怕出来冲撞了那些贵人。闵霁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,却又不肯认输,旦见一道分岔的宫门便迈进去瞧瞧,走了几步见不对再倒回来。但他却不知自己越走越偏,莫说是人了,连墙内宫苑都透着久无人居的森森寒气。
薄暮四合,烟雨迷蒙,空气里有了些泥土的味道,他两只小靴俱已踩湿,冰凉凉地裹在小腿上,想及自己第一次进宫就成了这幅狼狈模样,便不由烦恼几分。正闷头快步走着,忽见墙边多了一盆小花,不知是什么人放的,淡紫色的花蕾在雨中茕茕孑立,细绿的嫩颈弯垂着,眼见要被风雨吹散,瑟缩地摇晃。
闵霁蹲下看了会,把伞移过去,那紫色小花又生出了力气,顽强地挺了起来。
伞一移开,那花儿又塌下去,反反复复多次,仍是倔强地撑着它那朵即将开放的无名花蕾,闵霁伸出一根手指,似要将它掐下来,但指尖在那花萼下停留少许,转念挑起了那沉重弯曲的花茎,咕哝道:“一朵小野花罢了,能开多久。”
过不了几时,宫中百花竞放,玫瑰牡丹之流尚且不为人所珍惜,更何况这样一盆不娇不贵的小花呢,怕是要被埋没在这浩浩宫墙之中,化作一抔春泥。
他窝在这儿赏花,听见面前的宫墙内传来几声咒骂,在萧萧春雨中透出几分刻薄,紧接着便见一人从手边门内被丢了出来,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,脑袋磕在那雕了鹌鹑麦穗的门墩儿上,瞬间就流了一串血珠下来。
那是个穿灰蓝褂子的小太监,身形瘦窄,小衫套在他身上也长了一截。雨越下越大,他也不知那小太监哭了没有,只是看他捂着脑袋爬了起来,跪在地上挨罚。将他扔出来的应是个掌事,颧骨极高,一脸的刻薄相,手中握着三尺长的木杖,狠狠地打在那小太监身上。
“一个罪臣之子,进了宫,少了那二两肉,就是下贱的奴才!还当自己是主子呢?”说完,周遭围观的太监们俱嗬嗬发笑,那木杖很沉,掌事太监挥得手酸,便丢给旁人,卷了袖子气呵道,“今儿个他打碎只花盆,明儿个就能打碎陛下的龙盏!那还了得?”
有人笑嘻嘻地应和道:“那可不是!”
掌事太监颐指气使道:“给我打!”
话是这么说,可要真因为他打碎只花盆,就说他将来必定打碎陛下的龙盏,那便是夸大其词、借题发挥了,闵霁转头看去,见那被罚的小太监战栗着脊背,伏在雨地里也不吭声,反叫那些人更加嚣张。其中一个走下来,将他一脚踹翻,伸手就往那少年裆间摸去。
小太监惊恐地夹了腿往后退,却也被他摸着了,将手在鼻下嗅了嗅,恶毒地笑道:“哟你们快瞧,小少爷又吓尿裤子了!”众人哄堂大笑,那太监见那小东西躲闪,一脚踩住了他的褂子,另一只脚踢了踢他的肩头,眯着眼道,“小少爷,你唤我们一声爹,我们就给你换裤子。”
“不是、我不是……”小太监欲驳,可那些人哪里容他说话,将他提起来就打。
一个还是两个花盆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这身份的倒错,是他曾经是那高高在上的“主子”,如今落了难,一夜之间就成了和他们一样的“奴才”。无缘无故,无冤无仇,就是看他不顺眼,便把他当做撒气的对象,仿佛如此贬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岁孩子,便能体现出自己的高贵来。
大大的雕花门挡拦住了闵霁的身形,所以他站起来时,那些太监正玩得开心,竟一时之间没能注意到他的存在。
直到他撑着伞走过去,道了声“住手”。
一个孩子,去救另一个孩子。领头太监正要呵斥他是什么东西,低头见他腰间环佩,刻着御赐的闵字,颈间璎珞更是华贵夺目,当即吓破了胆,点头哈腰。有人不识,问他是哪个,得知是闵相家的公子,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再言。
闵相是朝中肱骨,如日中天,便是天子也要礼让三分,屈身相迎。闵家嫡子更是一应恩遇几与皇子一般,除非他们是真胆大包天不长眼,否则谁敢去触闵相的霉头。
闵霁抬头看了看,见匾额上写的是“司苑局”,管花草的地方,是浣衣局开外最让人瞧不上的地方。他自小就崇拜季家那个行事豪爽的二哥,也画皮似的学了一身回来,最是看不惯这些假借声势的下作人,且又年纪幼,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勇气,张口便道:“方才打他的,打了多少,自己掌嘴多少。”
小小年纪,声音不大,却已有了几分权贵的味道。
不多时,司苑局内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巴掌声。
小太监趴在地上,不是不想起来,是起不来,耳朵里嗡嗡的也听不清别人都在说什么了,只觉得头顶的雨似乎停了,便睁开眼去瞧。脑袋上多了一把娟黄色的梅花伞,又顺着握伞的手,看到了那个持伞的人——他一瞬间愣住,怔怔地仰头望着,额发上的水流进嘴里,凉凉的咽进喉咙,竟觉得有些噎。
……他认得闵霁。
那是在一场私宴上,他躲在父亲身后,胆怯地远远看众人觥筹交错。闵霁正是那时候进来的,从正门,跟在闵相身边,才入座不多时,身边就聚集了一群同样光风霁月的小公子们。那是京中最华贵的一群小少爷,尤是如此,闵霁在其中也足够卓尔不群。
父亲带他过去拜谒,他却连一句恭贺话都说不好,诸公子们笑话他没见过世面,将他赧得无地自容。倒是闵霁从座上跳下来,怀里摸了块糖,往他嘴巴里一塞,将他往身边拽了拽,道:“走,去看灯!”
一整个晚上,他紧跟着闵霁东奔西跑,灯好看、点心好吃,糖更是甜,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。他跑得气喘吁吁,又见闵霁捡了一根木枝,舞了几下才学的剑法。他什么都不会,连赞美都不如人家说的好听,但他很高兴,好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京城的繁华和有趣。
也是第一次记住,霁,是雨后初晴的意思。
只是宴上人那样多,闵霁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,如今不记得了也是正常。
……
闵霁弯腰去拉他,问他能不能起来。
本是不能的,可他深吸一口气,一下子就兔子似的蹦了起来,一头撞在那还未来得及撤去的伞沿上。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力气,这一撞,震得闵霁小臂发麻,连伞骨也歪去了一条。
“做什么这么用力?”闵霁可惜了一声,拿手拨了拨那伞骨,这才低头去看面前这个满脸血花的小太监。那丑得实在是看不下去,发丝整个黏在脸上,血呼啦嚓的,他“啧”了下,从怀里掏出个素帕:“脏死了,擦擦。”
小太监不肯接,闵霁直接用雨淋湿了帕子,将人拽过来就朝他脸上糊抹几把,好容易看出几分真容,却发现是个极漂亮的少年,与季家那个雪团子还不一样,这个漂亮中还有点怯赧,脖子软得像是抬不起来,让闵霁不禁想到了墙角那盆瘦弱的小紫花。
那群太监们掌完了嘴,得知他是迷路,立刻恭恭敬敬请他进去避雨,接着便赶紧派人去前头宫宴处叫人来接这尊小佛。闵霁往里迈,走到半截一回头,发现那挨打的小太监不见了,他怕是又被人背着拉去教训,立刻走到宫门处瞧,却见那小太监抱着那盆紫花,静静地坐在门槛上,反手将那一绺松下来的发丝编做个小辫,缠到头上。
“你怎么不进去?”闵霁看他给自己编完,才出声问道。
小太监被吓了一跳,霍地眨着眼抬头看他,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回来。尔后又低下头揪起衣角,说不出个一二三来,他不喜欢这里,害怕这里,所以宁愿在外头多淋一会雨,也不想进去和那些人待在一起,憋了半天,他吞吞吐吐道:“我……我给花儿浇浇水……”
才进宫,还没学会逢人就自称奴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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